诗人与野草

笔名散文精选2022-04-14 14:46:5410

苏晓琀从十七岁开始被别人称为诗人,有好事之徒将她写在蓝底白花的信纸上的句子交给了老李。

那是九月的一个午后,老李的课上睡倒一片,苏晓琀却脊背挺直像个小学生,猫儿似的睁大了眼睛,看一眼老李,再在纸上写上几笔。

苏晓琀一边默念着“老李对不起”,一边往蓝底白花的信纸上誊抄改了七遍的句子。抄完最后一个字刚刚打下课铃,苏晓琀如释重负地把信纸夹进语文课本。她的这个行为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苏晓琀后来想,如果当时她把信纸藏进书包的夹层,那后来的故事,可能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没有这个“如果”,所以好事之徒轻而易举地在苏晓琀的语文课本里发现了她在语文课上写的信,然后把它交给了教语文的老李。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好事之徒后来咬牙暗骂,到处告诉别人:“苏晓琀这个女人,深不可测,她是故意让我发现她的诗,故意去勾搭老李。”这番话引来一片唏嘘,如果后来的故事需要合适的注解,那么这番话最合适不过了。

这封信代表着最能撩拨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是最让老师闹心的早恋问题,苏晓琀写情书的事情很快被聂老头知道,老头子气得小胡子直颤。苏晓琀在他的班里大半年,一向沉默寡言,成绩靠前,她之前的班主任说“这个女孩子不服管”,他也不以为意,可是如今她竟然堂而皇之地在语文课上写情书,不可忍,不可饶!

苏晓琀是在第二天早自习发现自己的信不翼而飞,她稀里哗啦地把桌子里的书全部倒了出来,还是不见踪迹。她看看周围,有人摇头晃脑地读书,有人吃吃偷笑,甚至有几个人盯着她,一脸得意的模样。

苏晓琀感到后背发凉,她不住学校,和班里的同学也不怎么来往,平时不以为意,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连个商议的人也没有。

林姝妍粉白的长脸凑过来,秀眉紧蹙,一脸担忧的模样:“怎么了?”苏晓琀摇摇头,没有说话,她一向不理这个被奉为班花的同桌,嫉妒和讨厌都说不上,只是出于本能地对她敬而远之。

苏晓琀把最后一本书放进桌子里的时候看到了聂老头花白的脑袋,他站在教室门口,双手背在腰上,势如沉钟。为了“挽救这朵迷途的花朵”,老头子打了一夜的腹稿,特意穿上西装。有大事穿西装,同学们对聂老头的习惯知道地一清二楚,此刻目送着一脸淡然的苏晓琀走出教室,幸灾乐祸之余暗暗钦佩苏晓琀的镇静。

半个小时后,她依旧一脸淡然地回到教室,在同学们或钦佩或愤慨的目光中将座位换到了第一排正中的座位。

老李并不老,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高瘦瘦,带着斯文的银边眼镜,面容略显清癯,闻一多式的一头乱发却硬生生地破坏了书生气质,挤在一群稚气未脱的高中生中显得十分扎眼。苏晓琀高中毕业的时候他这一头乱发已经被文气的三七分代替了。毕业照上老李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望着镜头微笑,站在他身后的苏晓琀却低头盯着他没有一丝折纹的衬衫领,空气中有微微的洗衣粉香味。苏晓琀想:“这老李,终于变成一个美男子了。”不由得笑了。这低头的一笑便永远地留在了他们的毕业照上。

苏晓琀在回家的路上被老李拦下是距离“情书事件”一个月后。

苏晓琀白了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薄册子。这是学校的校刊,被特意折起的第七十八页是一首短诗,署名阿离。她感到悲愤交加,脸变得煞白。

“大诗人,无心冒犯,请多见谅。”老李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校刊被扔到脸上仍然乐呵呵地张着嘴巴。

“老李,小心我告你为师不尊!”苏晓琀情急之下喊了诨号,丢下一脸愕然的老李扬长而去。

那是苏晓琀十七岁那年十月的一个黄昏,她扎着三年如一日的马尾辫,背着双肩包跑回空荡荡的家里。锅灶冰冷,父母会加班到十点,这之前的三个小时她要独自度过。

这注定是十分艰难的一个夜晚,苏晓琀却在十年后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丢失了那段记忆。她说:“我有个坏习惯,越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人,我越是记不清楚。”

我问她:“那你还记得清楚老李的模样吗?”这就是记者的坏毛病,越是不该问的问题,越是想问。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低头笑了,像极毕业照片上的模样。

校刊上署名阿离的作者,正是苏晓琀。而那首诗,正是一个月前被交给老李的那封情书上的内容。

一个月前,老李冲进聂秋白的办公室,拦住了正要给苏晓琀父母打电话的老头子:“聂老师,我看了苏晓琀写的信,不是什么情书,是之前我让他们写的一首诗,写得很好。”

在苏晓琀的家乡X城,家长对学生最严重的警告就是“不许谈恋爱”。现在看来这个警告实在是压抑人性,多此一举,但在十年前被贫穷缠身的小县城的人们看来,这是父母之爱的最高体现。于是,大多数高中生是拼命学习,以考进大城市为己任的。执意要追求爱情,挥洒青春的少数人则战战兢兢地拉着一双稚嫩的手,偷偷摸摸地在学校僻静的小树林或者教学楼的天台上谈着恋爱。而一旦被老师和家长发现,便引发一出出闹剧,惨剧。天台因为一名跳楼身亡的女生早已被封锁,小树林也围着高高的栅栏,据说学校巡查的老师数次在深夜的小树林听到悉悉索索的人声,后来终于抓了现行。

学校开除了当事人,并在之后的两个月以此为主题开了一系列的班会,校会,家长会以及思想道德教育的讲座。近来早恋现象却愈加猖獗,学校因此命令班主任严查。

苏晓琀知道一心希望她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的父母可以接受她擅自把名字从“涵”改为了“琀”(并且这个“琀”的意思是死人口里含的玉),却没有办法接受她早恋这件事。

她因此对老李心存感激,乖乖地换了座位,上课再不走神。她没有想到老李把自己的诗稿投给了校刊编辑部,并且用了她每次用铅笔轻轻写在作文后面的笔名。

那天之后苏晓琀在所有老李的课上蒙头大睡或低着头写写画画,老李的目光有时候转向她,她便抬起头狠狠白他一眼。

一个礼拜后老李再次在路上拦住她,硬生生地把一沓信塞到她手里,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红着脸转身快步走开。

“一个信封里面是稿费,我记着是四张五元的钞票,还有四封是注明‘阿离收’的读者来信。”苏晓琀说这话的时候神采奕奕,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深秋的黄昏,她靠着路边的公交站牌拆读这些信件,吃吃傻笑,引得路人侧目。

当晚苏晓琀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给老李写一封信,表达了她的感激和歉意,请他把那本校刊送给自己,又附上了几篇诗稿(后来都以阿离之名发表在校刊上)。第二天苏晓琀把信夹在练习册里交给了老李。也就是从那天起,他们成为了朋友。

老李是个有故事的人,过去是,现在和将来也是。

老李以朋友的名义送给苏晓琀一本诗集,署名“野草”。苏晓琀笑了:“你可知道,我为什叫‘阿离’?”顿了顿,又说:“是因为‘离离原上草’。”老李扶了扶银边眼镜,乐呵呵地笑了。

“大概是送我诗集之后的那段时间,老李把野草似的乱发换成了文气的三七分,后来的诗也只署本名‘李秋白’。”她理了理散在肩上的碎发,又说:“老李是个有故事的好人。”

他们的故事里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人——长脸粉白的林姝妍。在一群清汤挂面的高中女生中,林姝妍算是个出挑的美女。身材欣长,有同龄人中少有的恰到好处微微颤动的胸脯,在禁止打扮的高中巧妙地用齐肩发脱离了马尾辫的大潮流,将额前的几缕刘海别在头顶,露出一张天生丽质的粉白长脸。那发夹也极有讲究,是银质的,末端镶着几粒蓝水晶,阳光一照,熠熠生辉。这样的林姝妍,就算穿着松垮的校服,也是极为出众的。她是各类活动的主持人,穿着抹胸长裙的模样迷倒大片的小男生,也因此成为女生嫉恨的对象。

在某种程度上,她和苏晓琀在高中的三年间处于同样的境地。苏晓琀和她并不相熟,却不是因为嫉恨——她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是林姝妍最近十分诡异地出没在苏晓琀的周围,在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时候两人已经成为了时时结伴而行的朋友。

通常是苏晓琀刚刚走出教室,林姝妍便在身后叫她:“晓琀,你也要去卫生间吗?真巧,我们一起吧。”一向落单的苏晓琀不太会应付别人的热情,只好和她一起,到最后苏晓琀在假期去见老李的时候也不得不带上她。

“我那时太笨,竟然一直没有发觉。”苏晓琀微微皱着眉,低头沉思状,然后抬起头来说:“林姝妍那时真的很美,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的女孩子,包括后来的林姝妍。她只美了那一个时期。”

林姝妍的秘密是她主动告诉苏晓琀的。

林姝妍的卧室拉着窗帘,她的银质水晶发夹在日光灯下熠熠生辉,大眼睛眨巴着滚出泪来,粉白的脸颊留下两条长长的泪痕。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辛味。

她说:“晓琀,我喜欢他,真的喜欢,怎么办?”

“谁?”

“李秋白。”苏晓琀感觉指尖僵硬,血液无法流通,疼痛。

林姝妍后来又流着泪说了许多话,苏晓琀明白了很多事。将苏晓琀的信交给老李的是林姝妍,散布谣言的是林姝妍,为了老李故意接近苏晓琀的是林姝妍。林姝妍的眼泪在苏晓琀的肩上浸出一片水渍:“晓琀,对不起,我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原谅我……可是,我喜欢他,真的喜欢,我该怎么办……”

苏晓琀离开林姝妍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冬日的夕阳,泛着阴冷的光。她无法责备因为老李恸哭的林姝妍。

“也许,我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苏晓琀依旧微笑着,看不出苦涩的痕迹。“老李这个人太好,不适合当老师。”

那天苏晓琀鬼使神差地去见了老李,她想告诉他:“老李,你不要再当老师了,离开这里吧。”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老李,林姝妍喜欢你,你知道吗?”苏晓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感觉指尖的血脉开始流通。

苏晓琀给我看曾经印在校刊第七十八页的那首诗:

我不许你再写下

关于他的文字

九月的风声

和他的叹息

会记得糖果遗失的秘密

他的叹息

你也铭记

因为他曾经说“如果

我的视线里不再有你

我宁愿

仰望天空的云翳”

你说风会记得

大概他是在九月的沉睡里

在沉睡中仰望着

天空的云翳

醒来的时候

却离开你

而你

随着仓皇的桐花一同老去

他的梦呓和叹息

与遗失的糖果一起

消融在九月的沉睡里

我不许你再写下

关于他的文字

而你终会记得

他的叹息

在不知的年纪

他答应过你

和你一起

看九月天空的云翳

——《九月》阿离

“文字很幼稚,我倒是愿意记得那句‘离离原上草’。”苏晓琀短发素净,画了淡妆,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这时,她的脸上却飞出两片浅红来,她说:“聂老头并没有错怪我,这确实是一封情书。”

十七岁的苏晓琀并不是父母希望中的乖小孩,她偷偷地喜欢着一个少年。这首她用来表白的诗却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老李的手里,她那时候生老李的气大半是为此。热爱文学的少年成为苏晓琀的读者,老李交给她的读者来信中便有他的信。

他们后来成为朋友,苏晓琀却一直没有向他提起情书的事。

苏晓琀曾经问过老李什么是爱情?老李说:“爱情这东西,大概你以为它存在是时候它却不在,你以为它不在的时候它却就在某个地方守着你。”苏晓琀摇摇头说:“不懂。”老李笑了:“小孩子家家,懂这个做什么。”

少年后来立志学医,苏晓琀更希望他成为一位诗人,临走时少年轻轻地拥抱她,她送给他一封信,蓝底白花的信纸上是一首诗:

从四壁的洁白

我看到了你的未来

如果你的世界里没有阴影

是否就无法盛开洁白的花朵

你在等待

一个我无法触及的未来

为什么有阴影也有光明

有新生的爱也有死亡的无奈

这里发生着人生的欢悲

你会看得明白

还是终不理睬

你会变老

失去年少的光彩

所有的感怀

藏匿于终年不化的

洁白

——《致医生——你的未来》

苏晓琀感觉十分开心,她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送出她的信,末尾署名“苏晓琀”,而不是“阿离”。即使信上的内容已经与爱情无关,她也开心。

后来苏晓琀举家迁往另外一个城市,与少年便不复相见。

学医的少年……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为了你才去学医?”苏晓琀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她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他是为了我……为了我?”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她陷入了沉思。

苏晓琀,十七岁的冬天突然昏倒,指尖苍白,血液无法流通,被她的老师李秋白送往医院后诊断为肺动脉高压患者,此后放弃学业,接受治疗已经九年,期间坚持写作,现已在各类报刊发表多篇诗作。

这是张熠提供给我的全部信息,而我的任务就是作为杂志社的一名记者,写出苏晓琀十七岁那年的故事。张熠是我的大学同学,一个热爱文学的医科生,经常跑来我们文学院蹭课,后来成为朋友,喝酒的时候对我谈起了那个写诗的女生。

他说:“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回去治好她。”他在医学上并无天赋,却拼了命地把成绩维持在第一名,两年前保研到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主修呼吸内科。那所大学所在的城市离她极远,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找到我:“她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去处,求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写下她的故事。”张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实验室里,他没有朋友,几乎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一半是同情张熠,一半是对苏晓琀感到好奇。

之后的两年间我先后见到了李秋白和林姝妍,他们并不记得张熠,然而当我说出“苏晓琀”这个名字的时候,两人却都露出奇怪的神色,你无法看出他们的心中所想。

李秋白仍在高中做老师,面容清癯,脸上平添许多皱纹,仍然高高瘦瘦,从银边眼镜和文气的三七分中依稀可以看到苏晓琀心中的美男子。

林姝妍如苏晓琀所说,确实只美了那一个时期,她最终没能成为老李的爱人。高中毕业之后林姝妍从X城消失了,她没能考上大学,而是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位商人。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装扮,却再没有戴蓝水晶发夹时的风姿。

他们说起苏晓琀时眼神突然变得模糊,像是看到了极远的回忆。他们说:“她好像是莫名地出现,又莫名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苏晓琀和老李他们拍了毕业照,然后离开了X城,再没有和他们联系。

老李最后一次见苏晓琀是在病房里,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面部苍白浮肿,她目光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最后问他:“老李,什么是爱情?”

老李说:“爱情这东西,大概你以为它存在是时候它却不在,你以为它不在的时候它却就在某个地方守着你。”

苏晓琀摇摇头说:“不懂。”然后疲惫地闭上双眸。

老李笑了:“小孩子家家,懂这个做什么。”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苏晓琀,她消瘦得可怜,发病时全身却奇怪地浮肿,她望着我笑,说:“我不发病的时候会比较好看,有两个酒窝。”

我将这些天写下的文字寄给张熠,并在末尾附上一句话:“她的青春里你没有名字,你却是她整个青春的开始;她的名字占据了你的整个青春,你是陪她走完整个青春的人。”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张明信片,字迹单薄,她说:“先生,我想起来他说过,让我等他回来。”署名“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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