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对视
登临一座并不并不险峻的山岗,应该是一件寻常的事。
因为,我常常望见城市的游人站在那山岗上,无论是晨练,抑或傍晚散步,都曾与我遥遥对视。他们悠闲地眺望晨曦中的城市,抑或欣赏沉坠的夕阳。也许,目光也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间或,天空传来一阵悦耳的哨音,一群鸽子惬意地飞翔。那哨音仿佛快乐的笑声,随着它们盘旋的翅膀,渐渐临近,又渐渐遥远,牵引人们的思绪进入无限的遐想。我就常常引颈眺望那些自由的鸽子飞来飞去,眸子飞越山岗,直到它们的翅膀消失在深邃的天空,思想也倏然空廓辽阔起来,由此陷入幽深的谭思。
那是一座普通,甚至有些丑陋的山。我与它相距不过几百米,我们相对存在。它一直那么冷峻,以一副呆板的面孔耸立在我的视线中。它秃着头顶,身上那层四季如一的浅褐色,像一袭僧衣抑或道袍,总是给我带来一种宗教般的心灵安慰,让焦虑的心性得以恬静和安宁。所以,每天我都要站在窗前虔诚地注视山岗许久,仿佛等待或者寻求一种思想启示、一种精神寄托。看它在黎明的熹微中默默现身,看它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消隐,于我而言,不啻一种庄严的仪式。
这是一座濒临大海的城市,夜里常常会起雾。无论雾浓雾淡,我都会伫立窗前,怀着一种笃持的期待,直到它从雾中缓缓露出身形,一颗悬浮的心才会归于平静。
或许,这是一种牵挂。当一颗心灵孤寂得无所牵挂时,连一丝风都值得牵挂。
其实,它只是一座并不美丽的山岗,一个凸出地面的普通高度而已,除却丑陋,并无异常之处。然而,我却觉得可亲可爱。原因也很简单: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它是唯一笃守在我身边的物象。是的,人们可以厌恶一切,但唯一可以容忍和接受的,便是日夜陪伴在你身边的事物。它始终沉默着注视你,那种注视的目光深沉持久,不离不弃,让你的灵魂和身体沐浴在一种永恒的温煦之中,如同亲人的注视。
我是在祖母漫长的注视中成长起来的,祖母的眸光就是我心中的太阳。在我儿时,她常常会盘腿坐在炕上,眯着眼睛默默看着我,有时不经意间我会发现,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却浅浅一笑,依然目不转睛地继续注视。即使她九十多岁了,我也过了不惑之年,她还是那样眯着眼睛久久注视我。虽然已经目光浑浊,但笑意仍在。我无法知道,她从这种对长孙的恒久注视中得到一种怎样的心灵慰藉,但始终牵在唇角的一缕笑意,似乎证明那是一种源于心灵的愉悦。
祖母已然去世多年,我也早已步入不再需要长辈殷殷注视的年龄。可是,在异乡土地萌生的那种陌生感,还是让我感到生命的孱弱和孤寂,渴望得到一种来自外界的关爱。祖母以她一生的眸光注视了我一生,我再次期冀被一种慈祥的目光默默注视。于是,我觅到了那座山岗。
我在它漫长的注视中度过一段艰难的生命时光,从不忐忑和侘傺。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后背也是一片暖暖的的眸光。
白昼里,我坐在窗前书桌前或者田野里一张旧木椅上读书。偶尔,会从莎士比亚或者尼采的文字中抬起头来看那山岗。我看山,山亦看我。我便会心一笑。我感到,它似乎也笑了。它那光秃的山顶和山腰间摇曳的树叶,酷似一尊莎翁的肖像,神采奕奕。夜晚,我躺在床上入眠。月光照我,亦照山。我们一起在月光的抚慰中进入梦乡。或许,它并没有睡,依旧默默注视我的梦境。有时,我的梦会与山岗有关。譬如梦见我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径,盘旋着登上山岗的额头,任凉爽的山风拂面而过。我从它的视角反观自己的住处,是那样的清晰,于是觉得很有趣,也夹杂些许淡淡的忧伤。
多年后,在夏季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确实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来到山岗下,沿着青色石阶缓缓而上。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踏上这座山岗,是怀旧、朝拜、抑或问候呢?
山体还是浅褐色,只是多了许多后来栽植的树木,把光秃的山顶装饰起来。一只音响嗡嗡地响着,发出欢快的节奏。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山顶一片平地上,扭着或粗或细的腰肢,窈窕地跳着广场舞。那种摇摆的节奏,与我略带虔诚的沉重心理大相径庭,甚或是一种嘲笑般的干扰破坏。因为,每当我与山岗对视的时候,唯一可能出现的声音,便是那划过天际悠长哨音,牵引我的思想浸入一种静穆而幽深意境。然而,此时阳光强烈,炽热的天空只有几丝白云飘浮,那鸽群不知藏匿何处,不见一只踪影。
我走向山岗的边缘,竭力躲开带着浓郁城市现代风情的音箱,最终站在一块最前沿的石块上,脚下便是陡峭的山坡。我向曾经居住的方向俯瞰,密匝的树叶遮掩了眼帘,看不到一幅完整的画面。只能把树叶缝隙间那些视觉的碎片组合起来,构成一幅我所熟悉的生活图景。当时我看山是那么清晰完整,甚至熟悉每一条皱褶和凸岩。而从这个角度看去,虽然房屋田野依旧,却有些模糊不清,我的那扇窗也渺小得可怜,心间陡然涌过一股凄凉。于是便怀疑,当时这山是否看到一扇窗里长时间伫立的男人呢?或者,窗前的男人并不存在,那只是一种缥缈的虚拟!
我在山顶逡巡片刻,居然意识恍惚,思绪混乱。我本想触景生情,神思邈远、澎湃一番,然而除了一丝怅然的感喟之外,并无丝毫当时的凝重肃穆。诚如偶尔思念起祖母一样,只是在心间涌过一股淡淡的哀伤而已。难道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的痛苦和苦难都被时间打磨成一种抽象的记忆符号,再也无法栩栩如生?曾经神圣的对视,深沉的对话,也如晨雾或者夕阳慢慢淡去,最终消逝得无影无踪?
人是物非,抑或物是人非,无论处于哪种情形之中,我都无法沿着时间的隧道原路返回,重新走回一段历史。在现代生活的霓虹里,再也觅不到那个在青灰色的氛围里笃守而深沉的自我。时间如风,卷走过往,只是在心灵深处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
我怏怏下山。而且,觅了一条最近的捷径,逃走了。人生中,我常常这样,采取回避的方式来保全自己。现在,是想逃避现实,躲进历史。
不能不承认:人类,从来都是自我的背叛者,背叛曾经的历史、曾经的苦难、曾经的情感。尽管这种背叛,往往带着淡淡的羞涩。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这种背叛恰恰是一种豁达、宽宥与进步。换而言之,人类正是在构筑历史和捣毁历史的双重经历中走向未来的。尽管事实确乎如此,我还是感到某种失落和耻辱。
之后,我再也没有登过那座山岗,甚至连看它一眼的勇气和心绪都没有。我清楚,历史毕竟是历史,只能作为一种酸涩的记忆,淹留在心灵之中,由思想的唇齿偶尔去咀嚼。那种与山岗不懈地对视,滥觞于苦难中的思念,也必将随着苦难的终结而消失殆尽。
当然,对于祖母眸光构建的那种慈爱的氛围,我始终恋恋不舍。我依然期待被关注,被一个人或者一种物象注视,乃至于相互恒久地对视。这是我思想的一道背景,如同生命,不可或缺。记得许久前,从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介绍外国有人创建了一个凝视协会,一个人可以随意坐下来与另一个陌生人默默对视,从对视中感受对方眸中的善和爱,彼此进行心灵的沟通。这让我多少有些欣喜,似乎可以证明我与山的对视并非一种怪诞的行为,而是有着一定的心理学依据。只是,我追求的那道温煦而深邃的眸光现在哪里呢?
我一边等待,一边寻觅。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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